我们可以不要面包，但不能不要爱情；我们可以不要面包，但不能不要真理；我们可以不要面包，但不能不要自由；但生活不是面包，它是空气和阳光。
——题记
一个很普通的星期六下午，走出图书馆，五六点的天空是暗沉的蓝灰色，一整个星期断断续续的雨，把长沙蒸成了一片模糊的水墨。
春天的雨虽然阴冷，但并不沉闷。车灯和零星亮起的路灯交错下，长长短短的半身裙，风衣，衬衣，伞下挽着的手臂，运动鞋轻快地溅起的小小的水洼，是和一个月以前的冬天完全不同的活泼。
在图书馆坐了一天，晚上就想吃油分重的食物。走进路边的一家小店，小店没有店面，只是靠着居民楼，用两个雨棚支起来的很小的一块，一边支着一口锅和煤气灶，是厨房和点餐台，一边放了两张桌子，是给顾客吃饭的地方。来这里吃炒饭炒面的学生大都打包带走，因此也不显拥挤。
开店的是夫妻俩，大约四五十岁。老板负责炒饭炒面，老板娘便负责点餐收钱和上菜。我要了一碗炒饭，选好了要加的菜交给老板娘，扫完码付钱，没有支付的提示音，我便把屏幕给她看，她正低头拨弄我装在小盆子里的菜，手机屏幕的冷光打在她头顶的发旋上，她的头发很稀疏也很凌乱，长马尾底端纠结地缠在一起。她抬头看我一眼，又很快地垂下眼睛，说了句谢谢。
从外面看不觉得，坐到桌子旁边我才发现里面的光线很暗，没有开灯，大概是飘来了一片乌云，这阵子雨又下大了些，从雨棚边沿射进来的光也是阴阴沉沉。很快老板娘把炒饭端来，却属于对面一个男生。他是个有点胖的男生，戴着耳机，旁边还放着一瓶芬达。他看起来吃得很香，几大口炒饭，再猛灌一口芬达，看着他吃我都觉得自己更饿了些。
好在我的炒饭也很快就上了，这家店炒饭的分量总是很足，炒饭在盘子里堆成一座小山，我一边用塑料小勺子翻动着我的饭，寻找我刚才放在小盆子里的青菜，一边想着在网上看的减肥心得，每餐少吃一口饭，尤其是晚饭不要吃得太多。面对分量十足的炒饭，我心想，就是不少吃一口我也吃不完。
炒饭的味道不错，可惜辣椒放得太多，我小心翼翼地把红辣椒圈拨到一边，没注意到对面的男生已经吃完走了。老板娘走过来，伸手拿起那男生盘子里的塑料小勺子拨着他盘子里的饭。大概是要把他剩的饭倒掉。果然是炒得太多了，连他都没吃完，我这么想着，试图减轻自己浪费粮食的罪恶感。
我低头又吃了一口，眼角余光却看到老板娘用小勺子挑了一勺饭放在手心里，五指并拢作碗状，低头捂住嘴，头很快地一仰。我几乎是愣住了，她为什么要吃顾客的剩饭？
我仍然低着头，但两只眼睛往上看，我看见她在暗沉的光线下干瘪而暗黄的脸上的肌肉一鼓一鼓地在咀嚼，像是阴暗潮湿的储物间角落偷食的花栗鼠，我觉得她是不想让人看见的，于是便生出一种偷看的羞耻感来，但好奇心还是驱使我的眼睛仍然在向上看。
我听见她很小声地自言自语：“没炒坏呀？”一面转身倒掉了剩下的饭。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袄，戴着长至臂弯的半旧的碎花袖套，弯着腰在暗沉的阴雨中移动，像是一只难以被人注意到的影子。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更加吃惊地看着她的背影，以至于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正好对上我的目光。
我和她都有些尴尬，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笑着说：“是你们家的炒饭分量太足了。”幸好没开灯，不然她一定会看到我糟糕无比的笑容，那种一看就是勉强挤出来的、安慰人的笑容。她像是有些抱歉似的，有些干巴巴地，又带几分腼腆地说：“我怕你们吃不饱。”说完转身又到另一个雨棚下面忙碌去了。
我最终还是没有吃完那碗炒饭，当我放下小勺子的时候，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微妙的境地里面。假如我拼命把饭塞进肚子，老板娘大概会觉得我的话只是一句礼貌性的安慰；假如我也剩了饭，那她也许又会想是不是没有炒好。但其实更大的可能性是，当她忙完了一天的生意，洗完锅，洗完碗，回家做完一天的家务，想好了明天要买些什么菜之后，她早已将这一段小小的插曲抛在了脑后。
可是思绪却随着滴滴答答似乎永远也没有终点的雨声灌进我的脑海里，我想到冷光下老板娘凌乱的头发，想到从复印店里抱着孩子的女人手上接过的艰深的英文论文，想到在雨夜的阳台从扬声器里传来的不胜其烦的唠叨，想到暴雨的天气里外卖小哥打电话说的还要稍等一会儿……当初填报志愿时妈妈想让我去师范，不知是不是逆反心理作祟，我不愿走向他们给我规划好的人生。我不愿学做家务，我讨厌细碎繁琐的一切杂物，我喜欢新奇和幻想，爱好探索和冒险，在大学我喜欢图书馆，喜欢一切没见过的，不曾涉足的世界。而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小店里，我忽然发现了生活最细碎的点滴，我看见真实的生活撕开的一角，我想到曾经被我有意无意忽视的，包围在我身旁如同空气一般的，带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生活。
这个春天在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中悄无声息地走近，开得最早的花还没有开放，但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了，就在这一片昏昏沉沉雾霭深重的阴雨天里。没有人吹响号角，但生活始终会推着你从一个终点线向另一个终点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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