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Ronald Egan（艾朗诺）在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及文化研究系执教，是该校的孔子学院汉学讲座教授与系主任。他研究中国唐宋两代的文学、美学和文化史，著作有 《欧阳修的文学作品》（1984），《苏轼的文字、意象和功业》（1994），《钱锺书<管锥编>选译》（1998），《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2006），《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2013）。他在哈佛大学得到博士学位后，先后在哈佛大学、韦尔斯利学院和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教书，并曾任美国东方学会会长。
我今天比较简单地讲述一本关于李清照的著作— 《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 中的五个话题，分别是：李清照诗词写作问题，以她作品为自传资料问题，不符合传统形象的作品，《金石录后序》 应该怎么读，文学界两性不平等的影响。
第一个话题是诗词写作时期问题。我书中附有一张表格，目的是让读者了解最近国内学者研究李清照某一问题的解释和意见存在很大差异。其中也提到他们在李清照某些词作的写作时期上的没有达成共识。我列举了三位学者的三本著作，分别是陈祖美2001 年出版的 《李清照新传》，邓红梅2005年出版的 《李清照新传》，诸葛忆兵2004年出版的 《李清照与赵明诚》。大家查看上面的时期和年代，会发现存在较大差异，比如李清照 《小重山》 一词，陈祖美和邓红梅认为是1106年所作，但诸葛忆兵认为是1119年。三人仔细考虑后的结果，不仅存在多处差异，有些甚至达到20多年的差别。这三位都是非常优秀的学者，对李清照有着较为深入的了解，但为何彼此间还存在着不同的意见？这种现象存在着一定的原因。
我认为原因是词作内在本质的关系。词与诗两种文体存在很大的区别，诗基本上与作者的生活经验有着密切的关系。一首诗的题目常常会记录诗人的创作时间、地点，以及创作的历程；宋词，尤其是北宋时代的宋词却不一样。北宋词多半是写给歌女歌唱或表演的唱词。宋词的题目是传统的音乐调名，没有记录写作时的具体细节，并且内容比较少地提到时期、人名、地点之类的细节。因为当时宋词要适合不同的歌女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情况下歌唱，所以一般题目与内容不太接近。与诗相比，词作就脱离于作者生平，大多作品根本就不存在作者自传的本质。为此，学者们在决定李清照某一词作的创作时期时，因词本身缺少用来判断时间的细节内容，他们多半是使用猜测的方法。但猜测的方法主观性较高，也难怪非常优秀的学者之间的意见存在这样的差异，很难达成共识。如果只是这样的问题，起初看好像不是太严重。因为我们在阅读其他诗人的诗集时，偶然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比如阅读杜甫的诗集，有时会看到某首诗的时间注解，写于安史之乱，但其他注解却强调同一首诗是杜甫晚年在成都草堂时期创作的。其实在李清照事例中这种问题更为严重。为何呢？其实这种猜测的读法，或是完全依靠主观性的判断来解读李清照，早已变成了一种唯一的见解方法。她的词集不同于杜甫的诗集，多半作品内容有具体的细节可以此为依据进行客观性的判断。回忆上面的表格，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测，学界在阅读李清照的词集时存在一个基本的问题，我认为很多首诗词的写作时期没有共识，只是这个问题的症状，而问题的来源是没有理解词作的本质，认为不是自传的作品可以作为自传资料来进行阅读和解释。
第二个主题就是以她作品为自传资料问题。为什么学者非要勉强李清照的文学作品作为她的自传资料？她的文学作品本来只是文学领域中的资料，它与作者本人的生活有一定的关系，但是也有作者想象力的影响。为什么学者必定要勉强文学作品全部反映作家生活,两者之间一点差异都没有吗?举个例子— 《凤凰台上忆吹箫》。这首词是一个女生的声音，然后，她身边的男生要离开，这个女生就不愿意这个男生离开她，就说，“多少事、欲說還休。今年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 《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另一个与之相关的事物—北京图书馆馆藏的赵明诚题记— 《宋嘉祐六年齊州长清縣靈巖寺重修千佛殿记碑》。大意是讲赵明诚和三个朋友一起在“大觀三年九月十三日同來，凡留兩日乃歸”。研究李清照的专家，一个非常有学问的学者——徐培均。他注意到赵明诚的这个碑文和上面提及的那首词存在联系。“考大觀三年九月，明粘鲞[長清”，指经过一个地方；“跋山涉水，極為勞苦”，其实才一百七十公里，并没有那么远。然后，又说，“非特區區為完好之具而已，仍然執意要去，清照終於歎曰：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 《陽關》，也則難留。”后来，徐培均知道张明诚自己说过两天就回去，所以他只好解释：“因清照苦苦留戀，故明赵陟`巖 ‘凡留兩日而歸’。”我觉得这样做是写小说才会有的行为。赵明诚和一些朋友要出来爬山，才过一百多里的短短一段路，在山上过两天就回去，妻子李清照会因为丈夫离开这么几天就这么着急、难受么？这合理吗？我自己怀疑李清照写这首词与赵明诚的旅程没有关联。女词人也许只是想写一首文学传统中诸如孤独女人劝男人不要远游的词。
接下来要讲到今天第三个话题：不符合传统形象的作品。举一个例子，李清照的一首诗（《感怀》），不是词。这首诗前面有短短的一首序。这和李清照的词作有很大的不同，她的词很少有什么序文。她的诗中讲了什么呢？宣和辛丑年来到莱，莱就是山东莱州，“獨坐一室，平生所見，皆不在目前。幾上有 《禮韻》，因信手開之，約以所開為韻作詩，偶得 ‘子’ 字，因以為韻，作 《感懷》 詩云”。诗的本身是这样写的，我要说一下这篇序文的语调很感动人，这个不是随意的话，你同意吗？她说“平生所見，皆不在目前”，这不是开玩笑的话，而是很感人的话。
以下为这首诗的内容：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第三句“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中的“青州从事”是有一个典故的，它是喝酒的意思。孔方兄当然是钱。所以，这里虽然说的不是很清楚，但是（我们可以知道有）两件事情是让她整天觉得很烦恼的：一是喝酒，一是钱。我们可以想象：她一个人坐在一个空房子里，喜欢的东西都不在眼前，外面又发生了一些让她难过的事情。
（未完待续，陈非、王萌、王婷婷、刘双飞燕根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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